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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巴勃罗·卡萨尔斯/[美]艾伯特·E.卡恩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我知道大家普遍认为怪癖是艺术家性情的一部分,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相信在水管工人和银行家之中也找得到很怪的人,而另一方面,假如我们能够见到巴赫或莎士比亚,我想我们会惊讶于他们没有怪癖。当然,有些伟大的作曲家极端古怪。例如,我想到瓦格纳,他的朋友、指挥家李希特跟我讲过一些关于他的事,他火爆的脾气、专断的态度、凡事以自我为中心。然而,我不认为这些特质对他的创作天赋有多重要,反而觉得这是他的弱点,无关紧要,我们应该施以包容。值得记住的是他的作品,而非他的怪癖。其实,一个艺术家的怪癖有时会严重妨碍他的工作。我的朋友,出生于匈牙利的作曲家埃马努埃尔·莫尔就是一个例子。

  在我眼中,莫尔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是二十世纪真正卓越出众的作曲家。他还是优秀的钢琴家、了不起的明家,他明的东西包括双键盘钢琴和一种机械乐器,包含了从低音大提琴到小提琴的所有音域。然而,由于他的古怪,别人很难接受他的音乐。

  我是在很戏剧化的情况下初识莫尔的音乐。我在瑞士洛桑举行音乐会时见到他,当时他住在洛桑。一位名叫布兰杜科夫的俄国大提琴家把他介绍给我,称他为“业余作曲家”

。可是我感觉到这个人的不凡之处,从他脸上看得出他的热切。我说想听听他的作品,邀请他到巴黎来。不久之后,他到莫里托别墅来见我,带来的乐谱多到像一座小山。他刚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我就明白他是个天分极高的艺术家。他的音乐令人沉醉。他弹奏了好几自己的作品,一接一,他弹得越久,我就越深信他是个一流的作曲家。等他停止演奏,我只说了一句:“你是个天才。”

他沉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表情激动,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然后开始诉说他的故事。

  他开始音乐生涯时本是个钢琴家,在舞台上相当成功。然而,他从小就对作曲充满热情。可是随着岁月流逝,他的作品几乎找不到听众,别人一直说他的音乐没有价值,一再受挫之后,他终于绝望地放弃了,从此不再作曲。那时他三十多岁。他说过去这十年来他没有谱写任何乐曲。“可是这样绝对不行!”

我对他说,“你刚才为我弹奏的是绝佳的音乐。你一定要重开始作曲。”

他握住我的手说:“我会的,我会的。”

  他的确这么做了,开始每个月定期到巴黎来拜访我,每一次都带来一些作品。他的产量惊人,作曲度快得不可思议。有时他带来一交响曲,有时是一部歌剧、一组歌曲,或是一室内乐。不过,这些作品全都带有他特殊天分的印记。我开始把他的音乐介绍给大众,在音乐会上演奏他的作品,也说服我的朋友这样做,包括尤金·伊萨伊、柯尔托、鲍尔、克莱斯勒和其他人。我也在一些音乐会上指挥他的作品,也劝其他指挥家把他的作品纳入演出曲目,可是我一再遭受阻力。为什么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莫尔的古怪。

  我从没遇到过比他更会触怒别人、更会树敌的人。他武断、易怒、极端固执己见。如果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就会野蛮地起而攻之,口出恶言。我记得有一次,一位知名的钢琴家到我那儿去,当时莫尔也在。将近黄昏,莫尔一整天都在演奏他的作品给我听。可是当另一位钢琴家开始演奏,莫尔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那位钢琴家弹了几他自己改编的巴赫作品——他以此闻名——莫尔怒目而视,沉默地听着。等到那位钢琴家演奏完毕,他转向莫尔问道:“莫尔先生,你觉得这些曲子如何?”

莫尔大叫:“我觉得你是个十足的白痴!”

  另一次,我费了一番力气,设法在伦敦古典音乐会协会的一场音乐会中演奏莫尔的作品,当时我们正一起前往英国。为了排练,我们到英国钢琴家伦纳德·博里克的家去,他是位极为优秀的音乐家,曾受教于著名钢琴家兼教师克拉拉·舒曼[2]。在伦纳德·博里克跟我排练音乐会中的一贝多芬奏鸣曲时,我看出莫尔越来越不高兴。我示意他冷静下来,可是没有用。当我们开始演奏巴赫的一奏鸣曲时,莫尔突然大步朝钢琴走过来,抓住伦纳德·博里克的肩膀,猛力把他从椅子上推下去,喊道:“让我示范给你看该如何演奏巴赫!”

伦纳德·博里克是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他十分平静地对莫尔说:“先生,谢谢你。我会尽我所能地演奏。”

  显然,这种行为不会让莫尔受到同行喜爱!

单单是他的举止,有时就令人困扰。他的餐桌礼仪惹人嫌恶,或者应该说他根本不懂餐桌礼仪。我明白他心里只有音乐,如果他像只饿极了的野兽一样狼吞虎咽,那是因为在夜里音乐在他脑中奔驰,睡眠不足和紧张让他处于一种饥饿状态。我包容莫尔的行为,即便那经常令我尴尬,因为我知道这个可怜人受苦之深。可是其他音乐家不像我这样同情他。他们会对我说:“你怎么可能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他令人无法忍受。我们根本不想看到他。”

我会试着解释,但我无法让他们理解。他们对他的反感同样阻碍了对他音乐的认识。

  很遗憾,莫尔的作品如今几乎不为人所知,但我不认为这代表了这些作品本身的价值。即便是最伟大的作曲家,他们的音乐也曾在某些时期受到忽视。想想巴赫,他的作品其实是在他去世将近一世纪后才被门德尔松现。我还记得曾有一段时间,莫扎特的作品被看作是悦耳的消遣,被纳入演出曲目也只是为了把节目填满。然而,天才终究会绽放光芒,我确信有朝一日,莫尔的价值会彰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