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1页)

天还没放明,王鸿宾教授就开了灯披衣起床了。实际上他几乎一夜没有睡觉。这是什么日子?在他一生中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他,一个年过半百、一生埋头治学的老学者,竟也起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念头--他要像青年人一样亲自去参加游行示威,亲自参加“十二月十六日”

这个中华民族为挽救祖国的危亡、为争取民族的自由而奋起斗争的日子。

在起这样一个念头之前,他当然不无矛盾。他想到了反动统治者的淫威;想到了多少爱国人士只为争取起码的自由和民主权利而身陷囹圄,甚至因此上了断头台;他想到了他也许因此而被学校解聘而失业,甚至被捕入狱。那么妻子、他心爱的女儿们,将失掉丈夫,将失掉父亲;而他自己呢,也将吃到从没吃过的苦头。但是这些顾虑,这些忧念,敌不过他胸中燃烧着的正义的烈火,他终于还是行动起来了。他王鸿宾从来就是一个忠正不阿的、忠于自己祖国的、致力于民主的人。他,从来也没有在暴力面前屈过膝。虽然当年由于和胡适的接近,受过他的影响,许多问题认识不清;但是,后来在进步同事的帮助下,在他女儿和青年学生的鼓励下,他终于从辩证唯物主义、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说中把自己的思想澄清了,解放了,也把自己的头脑武装了。

如今他已认识到世界潮流所向,人类大势所趋,共产主义必将在全世界全人类获得最后的胜利。而那些共产党人的坚贞不屈、为了人民和祖国视死如归的伟大精神更深深使他向往。他鄙视自己的胆怯和私念,他不承认自己的年老和衰弱。一个人如果碌碌无为,只为自己渺小的生存而虚度一生,那么,即使他高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又有什么真正的幸福可言呢?因此,他不仅捐款、动员别人捐款援助了“一二九”

,并且还决定了参加“一二一六”

的实际行动。他还找他的好友吴范举以及其他进步教授一起参加,虽然有些人因各种原因不便于参加,而他却在兴奋中一夜不眠地等待到“一二一六”

的天明。他穿好衣服天还不亮,他的妻子也从另一张床上醒来了。她一边穿衣,一边向丈夫怯声问道:“鸿宾,你的主意不能变啦?你知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吗?--五十九啦。”

“知道!

知道!”

王教授急忙倒了一点暖水瓶里的水,胡乱擦着脸说,“秀,你可不知道世界上有九十岁的青年,也有二十岁的老头呢。我的主意已定,请君不必多言!”

他拿起桌上的一副眼镜用一块绒布揩拭着,揩了两下,忽然又觉得不对劲,急忙对妻子说,这副眼镜不好,不结实。根据‘一二九’的经验,恐怕要动武的。你去给我把那一副玳瑁黑边的找出来,那个戴着比较牢稳。万一打碎了眼镜,我这一千二百度的近视眼如何还走得路呢。”

王夫人站在地上不动,她瞅着丈夫,忧形于色。

“鸿宾,你真越变越成孩子了!

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晓燕--我们已经把她舍出去了,把她交给革命,随她去了。可是,你,你……鸿宾,你想想,我今年--也快五十岁啦,凌燕,她们还小。你这大年纪,这冷的天气,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这温存的妻子,这善良的母亲不禁用手巾擦起泪来。

“哈,哈。”

王教授反而大笑起来。他用大手在妻子的肩上一拍,笑道,“你们女人家真是事多!

都像这样,都没有人敢去冒一点点险,世界不就毁灭了吗!

去吧,赶快给我做点东西吃,吃得饱饱的,好和小伙子们比一比!”

王夫人做了一大碗鸡蛋挂面汤,又端来几块油炸点心,看着丈夫大口吃着,她的心绪更加不安了。这老头子真的忽然变成了小孩子。他动作敏捷、迅,仿佛青年人要去赴舞会。

他吃完了饭,探头看看外面天还不亮,在屋内分外明亮的灯光下,他在口袋里、抽屉里东掏西摸乱找起什么来。他找出了自己心爱的派克钢笔,找出了几页人名、地址单,又找出厚厚的一叠笔记簿和几把钥匙,等一切都找好了,就一齐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妻子的手里,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心爱的宝物,我把它交给你。万一……

我要不能回来,你可要替我小心保存。我数十年的心血和研究微得,可都在这上面。”

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瞅着丈夫的王夫人,接过这些东西后,突然低头哭了。过了一会儿,她隐忍着自己的痛苦,把这些东西拿一块包袱包在一起,然后抬起头来,用她从来没有的坚决的声音对丈夫说:“鸿宾,我和你一起去!”

“那--那怎么行?”

主教授惊住了。他想不到一生温顺柔弱的妻子,竟忽然想去参加这流血的斗争。

“你怎么能行呢,你行我也行!”

王夫人坚定果决的声音使得教授没的说了。沉一下,他张着两只大手笑道:“好!

好!

去吧。救亡战线上又多了一位老女战士。可是,我这些东西谁替我保存?”

“交给凌燕。”

王夫人毅然说罢,便去准备食物、衣服;并像将出远门似的把家务交代给二女儿,便和丈夫一同在晨曦中走出了家门。

一对老夫妇在凛列的寒风中奔到北大女生宿舍去找王晓燕。没找到,别人告诉他们说晓燕到东斋去了。王鸿宾又带了妻子奔向东斋来。一到这里,王教授的眼睛突然缭乱了!

他热烈的奔腾的心突然像受到严寒的袭击,冷缩了。只见东斋的大院子里,乱乱哄哄聚集了许多男女学生。人们嘁嘁喳喳地嚷着、喊着、议论着。突然他的学生王忠,站在人群当中大声地讲起话来。他挥着瘦胳膊,冬天早晨闪出的微弱的阳光照着他黄瘦的猴子脸。他高声说道:“同学们!

刚才学生会的一位同学讲的话倒是对了一点点--这就是:我们北大是该觉醒了,是该不怕一切牺牲起来战斗了。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向谁战斗呢,我们战斗的对象是什么人呢?我要警告大家,我们不要再做某些投降党派的俘虏和工具了!

我们再不能把我们的热血洒在粪坑上了!

大家知道吗?有些人高喊着抗日统一战线,实际上是投降的统一战线。

名义上是联合国民党,实际上是连汉奸卖国贼也在联合……

“十二月九号咱们许多人就上了大当。说是抗议,说是反对出卖华北,其实呢,这是做好了圈套,拿咱们青年学生的脑袋和鲜血来做他们升官财的政治资本。我们不要再上当了!

我们真正爱国的青年就不光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且要打倒一切帝国主义。我们不要上当!

我们要革命就革个彻底--在街上转一转喊两句口号管个屁用!”

这个瘦猴子王忠的话还没有讲到一半,激怒的学生群众就“通!

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