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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倒也是。對這個時代的男人們來說,名傳後世遠比淡泊一世、保全身命重要。

王昌齡道:「我當年也曾上書吏部李公求謁,並無半點回音,每每獨坐流涕,幸得嚴給事為主司典貢舉,方蒙拔擢。人之在世,難免危苦,孟兄且請寬心。」

他說的李公是李元紘,嚴給事則是與張九齡交好的嚴挺之。兩人素所不諧,嚴挺之主考那幾年,選拔出來的倒都是一時之秀。我再看王維,只見他眉峰微蹙,雙唇緊抿一語不發,吩咐送酒的胡姬取了筆墨過來,揮毫在壁上寫下幾行字。

「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這詩我讀過的,可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竟會有幸親睹它被創作出來的過程。

這詩是以草字寫就。牙白的牆壁上,烏黑的墨跡真實而醒目,勾與折的姿態,悠揚瀟灑,卻又富於節制的意味,像他揮灑書寫時手臂的動作一樣完美。那手臂被裹在皂色的衣袖裡,只在衣袖垂落時露出幾寸手腕,就像詩句中的不甘之意,被束縛在這端莊利落的墨跡中,只在偶爾的一捺一挑間展露。他的草書是二王的底子,但是多其父之內掖森嚴,少其子之開拓散朗。這人,——過得很拘束罷?

「詩是好詩。」孟浩然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的嗓子總像是喝酒喝多了,帶著點破聲,「你勸我回去。可是你呢?以你之才,也還有興作那子虛之賦嗎?作了,卻又獻與誰看?」

短短一語,室中忽然又沉默下來,氣氛一時顯得甚是尷尬。盛夏的涼風透入室中,那風直吹得滿室酒香馥郁,似誘人於一晌沉醉之後,再圖一晌沉醉。

半晌,王維才只一笑道:「說是勸你,也是勸自家。因為,孟兄,我對這個時世……」他頓了頓,「終歸不死心。」

崔顥則指著酒家端上來的羊肉道:「孟兄,休只喝酒,吃些肉墊一墊也是好的。你與少伯兄俱是鰥男,須比不得王十三兄家有賢婦,亦比不得我家有賢妹,還宜珍愛自身。」

連孟浩然也失笑。王維笑道:「我嘗向我家娘子說道:『崔明昭萬般皆好,只是為人輕薄,不算君子。』我家娘子還替你分說哩!

卻不知你連她也要攀誣。」

娘子……

他是有娘子的。我知道。

我還知道,他的娘子姓崔——他集中多有給他內弟的詩,而他內弟姓崔。

但是,親耳聽到他以他的聲音說出「娘子」,親眼看到他說出那兩個字時的溫存笑意……

那是不一樣的。

有那麼一霎,我像是失了魂魄。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喧譁。我咬著嘴唇,裝作湊到窗前去看熱鬧,只見樓下一個緋袍中年男子正揪著一個胖胖的青年人,口中罵道:「你又跑到永寧坊來聽什麼故事!

」那中年男子肩寬腰挺,矯矯如淵渟岳峙,瘦削的臉上自有一種精明強幹的氣度,平時該是不怒而威的,只是此時大動肝火,卻失了風度,罵道:「怎不好生在家讀書!

崔顥「撲哧」笑了,低聲道:「副台主當年以門蔭入仕,自恃早達,每以不學為榮,現今卻怪自家的兒郎不讀書?」

「副台主——」

李林甫?!

想不到我第一次見到這位著名的盛唐奸相時,他竟然在打孩子。

崔顥、王昌齡臉上都是滿滿的笑意,顯然李副台主這種行為另有內情。只聽李林甫怒道:「我送你到吳兢處研習國史,須不是要你四處聽什麼故事的!

不讀書也罷了,你為何不隨我學習政務民情!

」他的胖兒子辯解道:「父親大人,聽故事亦可知道民間疾苦,變文亦可抒寫民情……」李林甫伸手揪住他的衣裳,氣道:「你還同我胡白!

故事難道能告知你大唐法令有多少條已經過時,須當修訂?故事難道講了大唐稅收一年幾何?講了各處官署要用掉多少紙張?故事難道講了大唐有幾處河堤、幾處關防亟待修葺?為人不學實務,與耳聾目盲之人有何分別!

」將他揪進一輛四匹馬拉的華麗馬車裡,帶走了。

他這話我竟然頗感認可。

崔顥道:「那是李中丞的第五子李崜,他酷愛讀史,故而李中丞將他送到史官吳兢處學習國史。只是他除了愛讀史書外,也愛聽街頭巷尾的民間故事傳奇,一月里總有半月流連於長安巷陌之間,搜集各色傳說故事,並寫入變文之中,由慈恩寺的法師講唱出來。」王昌齡笑著補充:「且他的變文寫得極好,描摹人物,宛然如生,述說因緣,勸人向善,故而法師每回講他的變文時,慈恩寺的戲場裡便一座難求。我們同僚常有人輾轉求他為自家眷屬預留幾個座位的。」

這架勢堪比後世的著名話劇,一票難求。合著這是個不愛功名,只愛寫小說的官二代?李林甫一生弄權,結果生個兒子最愛寫小說,只怕要氣得吐血了罷?崔顥懂我心思,笑道:「副台主最重實務,安能忍受兒子這般不務正業?恐怕也正是為此,他才氣得拋卻臉面,當街教子。」

「重實務?」孟浩然重複道。崔顥正色道:「正是。前些年副台主為國子司業時,頗振綱紀,現在御史台亦是兢兢業業,惕厲非常,每以國家法紀為念。」[2]

我一時難以想像開元十七年的李林甫的形象是這樣的。

他不是「口有蜜而腹有劍」的奸臣、權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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