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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這些變文……」李崜搖頭,「這些變文並非我一人所作。」

楊、鄭二位主事同時投來疑問的目光。李崜笑道:「廟堂之上的三省官員,閭巷之間的販夫走卒,已逝的與在世的諸位史家,無不為我助益。若是無有他們的種種事跡與言語,我便無從取材。」二人點頭,只聽李崜又道:「此外,我家中更有一人,助我良多。此人為我搜羅各色流言異聞,親筆抄錄,分為士人、朝臣、市井、閨閣等諸多類別,又為我每一篇變文,向香客們聽取心得,回家後與我共同參詳,觀我增刪,為我披閱……」

「當真難得!

不知此人是誰?」鄭主事讚嘆道。

李崜笑道:「是我的妾室,卻更是我的知己。」

楊主事笑道:「如此女子,世間難得。李主事定要好生待她。」李崜鄭重道:「這個自然。將來我到了老邁不堪之時,也要同她一直將變文寫下去哩。」鄭主事聽得悠然神往,嘆道:「可惜我家中無有這般知情解意的妻妾,只有盤荼鬼罷了!

三人說笑一番,看了看日色,便起身回家。

李宅就在平康坊東南隅,出了皇城左拐,沿著春明門街走過務本坊便是,因此李崜每日入皇城視事時習慣步行往返。但近來天氣寒冷,他騎馬來去,只求到家。在安上門外上了馬,一路馳過已被分割變賣的長寧公主故宅和球場,以及香燭凋零的陽化寺,過不多久,也便到家了。他就近在側門外下了馬,自有人出來替他牽著坐騎。李崜匆匆走入宅院,院內園林嘉美,竹木叢萃,雖在正月,仍是綠意森森。他也無暇去看,只想著怎麼與康九娘將安祿山之事寫入變文,回到自己住的側院,在堂前台階上踢掉靴子,進門便叫:「九娘!

九娘!

這時內室里腳步聲響起,隨即有人走出。

李崜一見,不覺大愕:「你們……你們怎地在我的內室之中?」

走出來的竟是兩個男子,身材雄壯,面容沉肅,乃是李林甫身邊的兩名部曲。兩人向李崜行了禮,其中一個生得老成些的道:「郎君的妾室竊取了主人的明珠,人贓俱在,已教主人下令處死了。」

李崜聽懂了他說的每一個字,卻不知道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腦中空蕩蕩的,甚至還咧開嘴笑了笑,問道:「你是說……」那部曲似是全未想到他這般反應,當下只得又重複了一遍:「郎君的妾室康姬,竊取了主人的珍寶。故而主人大怒,令某等……」

李崜尖聲打斷:「你說……處死?!

」他推開部曲,跌跌撞撞地奔入內室,果見榻上靜靜仰臥著一個人。

不,九娘只是在午睡罷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輕聲喚道:「九——」那個「娘」字滯在齒間。

她頸間濃重的青紫之色,與她面上殘存的痛苦表情,同時撞入了他的眼帘。

他瞪大雙眼,心中的焦慮一瞬間升至巔峰,喃喃道:「九娘,你快醒來!

」伸手去推她,去輕拍她的臉,去拉她的手。

然而她卻再也不會回應了。

她臥在榻上,臉龐微微扭曲,舌頭從齒間伸出了一點兒,倒像是她平日裡吐舌頭、做鬼臉的表情一般,甚至顯得有三分俏皮。李崜顫抖著手,去摸她的左胸,卻沒有心臟的搏動。他又將手指放在她鼻前,仍是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他抬起頭,舉目四顧。冬日的陽光雖是慘白的,卻也有幾分澆薄的暖意,遙遙溫暖著他的臉。變文的初稿整理過了,謄了一份放在案上,想來是她抄寫的。案角的香獸口中吐出縷縷香菸,煙氣又慢慢消散在空中,只留下經久不散的暗香。

這一方小天地,一切都是他所習慣的樣子。李宅原本是衛國公李靖的宅邸,華麗幽邃,在京城鮮有其匹。然而這座宅子裡,只有這一方天地是他的,是他這個不思進取,只想寫變文的李家五郎的,這裡讓他覺得安心。他在此苦思、落筆,在此與她談講。

然而她不同了。她已經死去,不再會說會動、會笑會鬧。

死!

李崜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死。他忽然向後退了幾步,駭懼地看著榻上躺著的那個人,好像那個人不是她一樣。是啊,那個人——那個死人——怎麼會是她呢?她今天清晨,還叫他起來用朝食哩!

她說不吃朝食有損身體,故而她從來不許他貪睡不用朝食。

那個死人……那是一個死人。那不是她。

不……那就是她。

李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了父親跟前的。他只知道自己一直抱著她,穿梭在李家的亭台池榭之間。他生得虛胖,不愛騎射,臂力不強,但是他一路將她抱到父親跟前,竟未覺得分毫疲累。

他見到了父親。他竟然不知該怎麼開口。

父親穿著一件素雅輕便的衩衣,坐在一張長條几案之後,脊背挺得筆直,讀著一份文牘。他的姿態……像是世上沒有任何事,及得上那份文牘重要。

李崜深深望著父親。父親一向喜愛華服寶馬,此刻所服的衩衣,簡直過於簡素了。但李崜覺得,那暗色的衩衣,竟比他平日常穿的紫袍更刺目。

他身著獨屬於大唐高官的鮮亮紫袍時,李崜會記得,他不止是父親,更是一位宰相。但他此時穿的只是一件男子們在家時常穿的衩衣,素樸而清簡。

穿著衩衣的他,穿著衩衣的父親……

他不就該是一位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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