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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爐下硬炭緩慢燃燒,發出輕微的爆裂聲。釜中水持續受熱,不多時,水面邊緣氣泡如湧泉連珠,這便是煮茶「三沸」中的第二沸了。我看準時機,從沸騰的水中舀出一瓢,傾入旁邊的青釉熟盂中。如夢遞過在茶羅中篩過的茶末,我手持茶匙,將茶末投入水中心旋渦處。

安祿山饒有興:「為什麼又要舀出一瓢水?」

風爐邊熱氣蒸騰,令人沒來由地焦躁。我擦了擦額上細汗,笑道:「以你如今之貴,也有許多人邀你品茶罷。怎地你連這也不懂?」

「我是個粗人,愛酒不愛茶。朝中官員又不敢當真與我一個邊將深交,以免落得個謀叛之罪。請我吃茶的人,實則不多。」安祿山聳肩笑道,「而況我在東北,不是行軍便是練兵,哪有那許多心思細究飲茶之道?」

「不是行軍便是練兵麼……」我低聲重複。想起史籍中那句「祿山精兵,天下莫及」,我猝然轉開了話題:「煮茶湯二沸時,所舀的這瓢水,要在水至三沸時再倒回釜中,便是所謂『止沸育華』。這瓢水則稱作『雋永』。至美者為『雋永』——雋者,味也,永者,長也。」

他搖了搖頭:「我可聽不進這些。」

不多時,茶湯已達三沸,水泡如騰波鼓浪,若是再煮,茶湯便老了。我抬起熟盂,將先前取出的水傾入釜中,滅了火,取過一套越窯青釉茶托與茶碗,倒入茶湯,親手捧到案上。

「這茶湯香氣既清且遠,果然你親手所煮與他人不同。」安祿山嘖嘖稱奇,「只是,我在別處吃的茶,都加了蔥、姜、棗、茱萸、薄荷等等,你這湯中只有鹽與胡椒,可是有什麼深意麼?」如夢立時捧過放著茱萸、薄荷的盒子。我心念急轉,只從盒中取了幾枚棗子,示意她放回原處:「那是俗人的吃法。蔥姜之屬氣味濃烈,豈不喧賓奪主,毀了茶湯天然清香?」

安祿山若有所悟,點點頭,打開了案上的寶鈿匣子,遞到我面前。

我低眸看時,不由倒吸一口氣。匣中盛的是一條水精項鍊,大約總有百來顆水精珠子,串在米白色絲線上。我拿起項鍊,只見垂墜的一端另有數顆被統稱為「瑟瑟」的綠松石與青金石,嵌在金扣上,水晶明潔剔透,瑟瑟流光溢彩。「這珠串是我麾下將領所獻,尚可入目,難得的是水精珠尺寸俱皆相仿。你且收著玩罷。」安祿山笑道。

我抬頭看著他的笑容,悄悄在几案底下擦了擦手心的汗:「此物珍貴,非我所能消受。你送給段氏阿嫂倒也罷了。否則,若是教她知道你送我如此寶物,她怕又要生氣。你可忘了當年她以為我與你……的事麼?」強自揚起嘴角,露出笑意。

安祿山也忍不住笑了,顯然想起了當年那件我被當成第三者的事。他擺擺手:「我自有別的送她。怎地只有一碗茶?你不吃麼?」目光落在几案上。

「我近來夜裡多夢頻醒,王郎說我不宜吃茶飲酒。你趁熱吃罷,否則茶湯精華隨氣而竭,便無甚味道了。」

安祿山點頭,拿起茶盞,湊到口邊。我心跳瞬間加劇,胸中如冰火相煎,背後則有陣陣寒意升起,嘴唇翕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只覺舌間苦澀無比。他聞著茶湯的香味,雙眸微閉,形容陶醉:「你我相識,倒也有十五年了。我記得那年你在幽州酒肆中與眾多軍士斗酒,我在旁觀看,只覺這女郎容貌美麗,舉動卻豪氣干雲,當真少見。」

他突然開始細數革命家史,我聽了,心頭滋味複雜:「當日若非你出面轉圜,我縱然千杯不醉,只怕也要喝得撐破胃腸。」

「後來李台主在我與我那段氏娘子面前帶走了你,我心中慌亂得很,只怕他以為我對你有甚非分之想。」安祿山笑了,話中倒有幾分感傷,「若是他尚且在世……」

那已是開元年間的事了,遙遠得好像上個世紀。

開元和天寶兩個時代是不一樣的。前者進取而蓬勃,後者自滿而靡麗。

李适之爽朗自信的笑意、意氣風發的身姿如在目前,他分明是能在痛飲一斗酒後仍然絲毫不亂,處理公務效率極高的瀟灑人物,卻落得被貶南方、自殺身死的慘痛下場。他批閱公文、落筆如風的場景在回憶中化作一片殷紅血色,我盡力平穩聲音:「他這樣的人……我也不知他若活下來,是他的幸事,還是不幸。」

「他若是在世,楊國忠也未必能這般得志。」安祿山順手將茶碗放回案上,「我聽說正月里,李台主的侄兒們終於將他遷葬龍門。」

我默然不語。李适之唯一的兒子當年死於李林甫杖下,所以他的靈柩是草草落葬的,只有在李林甫死後,他的侄兒們才敢遷窆。若是以時人的標準來看,他身後絕嗣,殊為不幸。其實王維也只有一個女兒,但也唯有他這種深曉佛理、通透絕俗的人,才能渾不在意。

安祿山望著窗外的日影,理了理袍角,站了起來:「說了這許久的話,我也該走了。替我向王郎中問一聲安否。他在文部為郎中可也有兩年了,是不是?」話音似在「王郎中」三個字上咬得稍重。

我跟著起身,卻猛然一驚,心臟怦怦直跳,生出極壞的預感。

「說得興起,竟一口也未嘗你親手烹的茶湯。」他語調若帶惋惜,「阿妹——」

我的手在袖中握緊,向後退了一步:「我……」

「你不肯在茶湯里加茱萸和薄荷,是因為這兩種草都有解毒之效罷?」他看著我,眼神專注,褐色雙眸中的意味像是探究,也像是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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