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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仙居殿上,碩鼠橫行。觀風殿內,棟樑焦土。那些建造宮殿的貴重木料,原本長於遙遠的南方山林,無數民夫為了砍伐、運送它們,付出血汗乃至生命。它們千里迢迢來到洛陽,被修整,被打磨,被塗上丹漆,被奇香薰染,在帝國的歡歌里,在波光蕩漾的洛水邊,無聲彰顯皇居之壯、天子之尊,又在天寶十四載的十二月,被損毀,被焚燒,匆促地倒下,又被野蠻生長的雜草淹沒。

安祿山起兵不久,就打到了東都。封常清與叛軍在城東對戰,且打且退,一直退到了最西面的上陽宮,砍下宮中樹木,故布疑陣,最終不敵叛軍,撤出洛陽。大概正是在這場交戰後,上陽宮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不過,就連這副樣子,我也沒能看很久。

失去孩子之後,失血造成的暈眩感和枯竭感直如跗骨之蛆,數月來從未稍離,再加上連日飢餓,大部分時間我只能蜷在陽光下昏睡。

有時,半睡半醒間,我會聞到院內的桂花香氣。我想起姥姥做的蜜漬桂花,深深淺淺的黃,在玻璃罐子裡緩慢浮沉,是粘稠的,是甜蜜的。我想起家鄉人愛吃的木須肉,木須就是木樨,因為小塊的雞蛋金黃軟嫩,正像是散落的桂花。[1]

我在8世紀的光影和香氣里,想起21世紀的食物。

「我被困在唐朝了,姥姥。」我捋下一把桂花,塞進嘴裡,對著冰冷的月亮說。桂花的香味越來越濃,又逐漸變淡,時間就到了十月。

「你還知道些什麼?」

再次見到安祿山的時候,他更胖了,精神卻好像變好了一些。

他身上錦袍花紋繁複,金線耀眼,殿內陳設更是光艷華美,我多看一眼都覺頭暈難受,只得努力將目光定在他的臉上:「我的話可應驗了?」

安祿山哼了聲:「你莫非以為,你能自高身價,脅迫於我?」

這就是承認了。

我勉強揚起嘴角:「不敢。我所求的,唯有王十三郎平安。」話鋒隨即一轉,「不過我此刻還不能為你效力。今年臘月,你當有一劫。若是安然渡過此劫,便可再享二十年人主尊榮,你的視力也能逐漸康復如前。那時,我必竭誠效忠。」

他追問了兩句,沒有得到回答,恚怒中又抽了我兩鞭子,我只道:「段氏有福。」說完這句,便閉上眼睛,任他再打,也不肯說話。

我又被關回了化城院裡。

宮人每日送來的飲食豐盛了些,但這些遲來的食物,根本無以填補此前飢餓造成的虧空。我這具身體不會老,相應地,也幾乎沒有自我修復的能力,是一件徹頭徹尾的消耗品。

我終於明白焦鍊師為何堅決不管閒事了。不插手別人的事情,就能降低受到傷害的概率,這具皮囊,就能消耗得慢一點。

這個冬天,太長了,也太冷了。

輞川的陽光,是不是會比這裡暖和?

第99章為龍為虎亦成空

又過了不知多少個晝夜。這一夜,我被凍醒了,捱到早晨,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雪。

數寸深的雪,在唐朝的河洛地區已經算得很大了。點點銀白盈滿枝頭,枯葉在風中飄搖輕顫,介於墜與不墜之間。

化城院中的池水雖然沒有結冰,卻也冷得刺骨。朝日火紅,在水面上投下一輪同樣紅亮的影子。我掬水在手,匆匆地抹了一把臉,水面被我撥得晃動起來,那影子也就跟著水波蕩漾開去,碎成縷縷火光。

洛陽千重宮闕,正沐浴在白雪紅日之中。

「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一貫錢……」我唱了幾聲,又感無聊,默默退回室內。

化城院占地甚廣,建築闊朗,室內又保存有許多紙筆、韻書等物,大概是從前舉辦殿試的地方。[1]

宮人不會給一個被軟禁的人提供炭火和夠厚的被褥,我把大部分紙張收集起來,捏成密實的紙團,塞進被子裡,也能稍稍抵禦夜裡的冷風。[2]

日光透過窗格,灑在熟磚地面上,我抱膝而坐,看著那日影一點點移動,一點點變淡,一點點與逐漸昏暗的世界融為一體。

又一個白天過去了。

院門忽然被打開,兩個侍衛提著燈走了進來:「跟我們走。」

我試探著問道:「是皇帝要見我?」沒有得到回答。

上陽宮荒敗許久,積雪無人清掃。我還穿著夏天的衣裳鞋子,踩在雪地上,寒意從腳底湧入,席捲四肢百骸。

上陽宮與皇城之間隔著一道谷水,水上有橋。過了橋,通向皇城的門便在眼前。門內夜霧深濃,在宮牆和廊柱間幽幽浮動。宮燈的燭焰在風中閃爍,明明滅滅的燈光里,門頂高懸的匾額上,赫然是三個冷硬的篆字。

「麗景門。」我低聲念了一遍,不由笑了。

侍衛之一狐疑地回頭看我。我忍著周身的冰冷刺痛,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沒……沒聽過麗景門的別號嗎?」

身後另一個侍衛好奇道:「麗景門的別號?」

「武后曾在麗景門內置推事院,命來俊臣鞫問犯人。來俊臣愛用酷刑,入此門者,十不存一,有人將此門稱為『例竟門』。」我帶著點惡意,給他們普及。

入此門者,例皆竟也。竟,就是終止、完結的意思。

侍衛們都倒吸了一口氣,皺起眉頭,滿臉厭惡,顯然覺得我這話很不吉利,因為他們要和我一起進這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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