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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他長久處於父親的威嚴之下,好不容易決心弒父,卻仍舊沒有實權,大概是內心鬱結難以紓解,對著我一個外人,一個武將們通常看不起的女人,竟說了這許多掏心肝的話,只是他越說,我心裡越冷:邊塞的武士集團,的確自有一套邏輯,投降和叛變並非不可饒恕,失去利益、地位動搖才是緊要的危難。這些人在刀劍的寒芒和外敵的環伺中長大,沒有虎狼的心性就活不下來,人生里從來沒有「成全」這個莫名其妙的選項。

話說到這裡,我沒有辦法再勸他了。

他伸手撫摸我的臉,我閃身躲開:「我要沐浴。」

這個熱水澡我洗了很久,窗外的夜卻越發沉重,看來黎明快要來了。烏鴉的啼叫不知何時消失了,唯有風聲不緊不慢地划過。

我擦乾頭髮,換上宮人送來的衣,走回安慶緒的寢殿。殿裡的酒氣比方才還濃,精緻的鸚鵡杯掉在地上,宮人卻不敢去整理,酒液洇濕了紅錦地衣,幾塊污痕宛如鮮的血跡。

安慶緒倚在榻上,仍是半醉半醒的樣子,大約是出於武人的直覺,聽到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毫不掩飾眼裡的驚艷。

我知道自己長得漂亮,時常受到他人的凝視,但這種帶著邪惡意味的欣賞,極其讓人厭憎,何況我心裡早已有了一個人,而那個人的輪廓又足夠清晰深刻。

「你叫她們下去罷。」我指了指殿內的侍女們。

「一個見識廣博、能夠通神的女郎,也這樣怕羞麼?女人終究是女人。」他笑了,不以為意地揮退宮人們。

我立在殿中,隨手將散落的長髮挽在一側,也笑了:「我不是怕羞,是怕……她們聽見我如何罵你。」

如果宮人們聽見我罵他的話語,多半會被他殺了滅口的。

「哦?」

「我能通神的事,我已經與你說過了。我不曾與你說過的,是以後你父親、史思明,還有你和史朝義,將受幽州百姓祭拜,合稱『安史四聖』。」我慢條斯理地說。

他遲疑數息,才理解我的話,先驚而後喜:「史朝義?史家的大郎……他為何也在此列?」

因為你殺了你父親安祿山,史思明殺了你,史朝義殺了他父親史思明,最後又自殺,為這場戰亂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我沒有將這些宣之於口,只道:「一千年後,高麗使者入朝,還在薊縣看見了祭祀你們的廟堂。」

清朝時,不止一位朝鮮官員出使北京時在翠屏山下見到供奉安祿山的廟,大發感慨,認為「可駭可笑」。[1]

安慶緒臉色變了數變,我也沒去理他:「我本是幽州人,我家就在薊縣。」

我是北京人,北京那塊地方在唐代屬於幽州。幽州的治所薊縣,就在21世紀北京城的西面,而史思明的墳墓,就在北京的豐臺區。

「你父親安祿山雖然起兵叛唐,為後人所不齒,註定要教史官寫入逆臣傳,終歸算得上智勇雙全,是個難得的人物。他通曉諸蕃語,熟知蕃人的習俗和心思,又機智狡黠,因而能收八千曳落河為假子,能令各族將領歸心,為他賣命。而你?你半點也及不上你的父親。他一死,你無以彈壓軍中、朝中諸位武將文臣,只能寄望於神鬼,甚至要向一個女人泄憤。如今看來,我簡直羞為幽州人。幽州人到底蠢到何等境地,立祠的時候竟然將你一併供奉起來?你哪裡配與你父親一同享用後世的香菸?」

我說得慢而清楚,每一個字都帶上了我生平從未有過的濃烈嘲諷。

——論嘲諷,我們北京姑娘還真的沒怕過誰。雖然對面這位也是地理意義上的北京人,可8世紀的北京人怎麼可能吵得過我呢?我不無幽默地想。

安慶緒下了床榻,拔出長劍,架在我頸上:「你道我不能殺你?」

他的手在抖。

我的生命即將終結於這位「同鄉」的手裡。在這種時刻,我難免想起自己的來處。去處尚不可知,來處卻在杳遠的異時空,回頭望去,茫茫然,昏昏然,上窮碧落,下盡幽壤,都尋不到我的家鄉。

也許,死了才能回去。

「你殺。」我捏住劍鋒,將劍鋒向頸動脈一帶,用力之大,連安慶緒都吃了一驚,他手腕一顫,很有些狼狽地收住劍刃:「你道我不能殺王給事?」

他的眼神陰鬱,窗外的天光卻逐漸明亮。

掙扎中劍刃割開了我的手心,血流細細,流過手掌,帶來輕微的痛和麻癢,染紅了衣袖。

可惜了,洗了澡,換了衣裳,卻還是沒死成。大約,已經窮途末路的安慶緒,還是顧忌我「通神」的能力,惟恐殺死一個「女巫」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我笑得很隨意:「你只管殺。他做過了五品高官,年紀也不小了,正所謂五品不為賤、五十不為夭,你殺了他,他便是史書上以身殉國的大唐忠臣,生前身後再無憾事,再完滿不過。」

安慶緒一掌抽在我臉上,力道極大,我當即跌坐在地,緊接著又被他一腳踹在胸口,咽喉間鐵鏽氣味不斷翻湧。我隨手抓住旁邊的紫檀几案,忍了又忍,還是不由自主地張嘴,吐出兩口鮮血。

[1]葛兆光《想像異域》第6章第1、2節。史思明的墓也挺神奇的,據說豐臺區的當地農民一直到他的封土堆上取土,很長時間內,都不知道那是一座墓……(手動狗頭

快要結束了,希望11o章以前可以結束。最近在寫不止一個文,挺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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