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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露亦如電啊……如今她的孩兒已經九歲,再不會無故哭泣,她的丈夫則在近幾年的閒居生涯中變得愈發沉默,除了必要的應酬,幾乎只有在面對為數幾個友人時,他才會隱約回到十年前華貴爽朗的狀態。然而她知道他的眉間有了細紋,她曾見他拔掉鬢邊的白髮。那時他們在淇水邊住,生計艱難卻過得自在。她帶他去東都看她的舊居,也曾和他一起徐行天津橋上,望著厚重巍然的端門,往來的馬聲人聲直揚雲外,震動橋下依依綠波。
她迎著河上的晨風,大聲笑道:「我十一二歲時也曾聽人傳唱《洛陽女兒行》,那時只當作詩人乃是耄耋老者,才對筆下的洛陽女兒有如此揶揄,卻又有如此憐惜。」他笑了一聲,道:「忽忽十載已過,塵灰滿面,當年作詩的王郎,洛城想已無人識得。此身未老而此心已老,你所言卻也不謬。」她掏出袖中的菱花鏡遞與他:「哪裡有塵灰,你盡胡唚。」他寬容地笑了,看向鏡子的目光卻忽然一凝,手指小心翼翼地比上了鬢角。那是一根白髮。
當天晚上他對鏡用小鑷子把白髮拔掉,並仔細檢查其餘的頭髮。她看著鏡中他嚴肅的臉,有意緩和氣氛:「虧得你平日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還道你真不在意這些。」他怔忡數息,隨即笑道:「阿母尚在,我安敢先老。拔了白髮,也是不教她傷心之意。」
她愣了一會,點頭道:「你說得是。」過了片刻,她又沒頭沒尾地說:「生男原比生女更好。」女兒總是要歸於別家的,到時她就有自己的夫婿和兒女要照看,分不出來什麼心思惦念母親;而生個兒子,她便可以如阿家一樣,不須忍受與愛子的分離,即使他娶了妻,仍舊可以長長地、久久地照顧他人生的點滴,像洛城晚春的溫暖氣息,不動聲色地滲入肌理,像淇水的採蓮少女踏著暮色歸家時的歌聲,綿長輕柔,瀰漫在山野和田園之間……
然而那是否就是她此心所求?
她沒來由地累。她不曾喚過任何人阿母,她不敢認為自己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瑤姊……」忽地一個清脆又帶點遲疑的聲音,在似遠似近處響起。
她輕吁了一口氣。哪怕在身體越來越沉重,精神越來越疲軟的此刻,她還是能夠在一息之間,從回憶中的暮春洛城回到初秋的長安。她似乎也變成了阿家那樣永遠妥帖的人——即使在丈夫面前。
她招呼如夢煮茶,自己則取了一顆雞舌香,銜在口中,細細地咀嚼,掩住呼吸間的鐵鏽味:「阿妍來了?你整日勞碌,終於有暇踏入我這俗塵賤地。」
「若你家也是俗塵賤地,那……上一千年,下一千年,這世間再沒不俗鄙的人了。」阿妍紅了臉笑道,「我聽說你阿家回來有幾日了。不曾攪擾你罷?」不自覺地擺弄淡藍短襦的袖子。
「阿家和十三郎攜阿琤去薦福寺了,你且寬坐。」
崔瑤發現,她說了王維不在之後,阿妍的身體姿態就放鬆了些。
這女孩兒明顯心不在焉。說了幾句話,就呆呆望著窗外,細瓷耳墜微微晃動,在她白皙的脖頸上投下點點陰影——那般嬌好,真當得一個「妍」字。她也有十八了罷?可未嫁的女郎,就是要比同齡女子顯得年輕。
即使如此,阿妍也是異數。累經摧折,還能保有這一份爛漫的女孩兒,崔瑤幾乎從未見過。這種特質,若以兩京貴婦的眼光來看,縱有詩書之氣調和,也未免有幾分卑陋的;但崔瑤不然,她甚至有些微妙的嚮往,想要堅壁築室,保護這一份爛漫,她沒能擁有過的爛漫。
崔顥雖然愛妹如命,又精細機敏,但看他的眼神,分明待她有情。這女孩兒則顯然心屬他人,只怕早晚要與崔顥別居。
到底什麼樣的男子,才能保她一生平安喜樂?
「阿姊,你家院裡的文杏,果子落了。」阿妍忽道,「是你喜歡文杏樹嗎?」
「不是我,是阿家喜歡。阿家愛它長壽。阿琤不愛樹,倒是愛樹上結的果實。我記得,她四歲時第一次揀了白果,還問我能不能吃。」
阿妍拍手道:「小兒女家,看到什麼總是要拿來吃。裴家六哥還說,他小時揀槐樹葉來吃,發覺味道不差,還叫僕婢們一起吃。瑤姊想必知道,槐葉雖然常見,未免寒涼,幼兒若無病恙,不宜食用的。僕婢驚惶,連忙稟報裴公。他自謂裴公必要責罰,誰知裴公只道:『君子處世,貴能有益於物。五齡稚子便有志學神農試百草,來日或可造福黎庶。』他似懂非懂,總之聽著像是好話,以為就此免了責罵。不料過了幾日,裴公帶他從長安走馬到藍田——那時裴公還是長安令——教他將田間的稗草苗禾、蚊蟲鳥雀全數認了一遍。蚊蟲咬得他滿身紅腫,他又受了風寒,回家就大病一場。」
她口中講著裴耀卿帶裴皋到田間的事,手上比劃,簡直比高僧講變還動聽,崔瑤笑個不住,卻聽她又道:「是以……咳咳,是以有人取笑,他識得的鳥雀雞鴨,可比他識得的女郎還要多,去插秧施肥,恐怕也要比寫詩著文更出色。」
「這笑他的人是你罷!
」崔瑤笑道。
女孩兒眨眨眼:「不不,我怎會如此誹謗六哥。裴家六哥可是與了我典客署差事的恩人。」
想到在宣城做刺史的裴耀卿,崔瑤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謝朓謝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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