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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我和安重璋談論許久,彼此都甚為心許。我自穿越到大唐以來,所見的儘是王維、崔顥、王昌齡這些詩禮自持的文士,還是第一次見到安重璋這樣英氣勃勃,又能與我會心討論政事的武官。我們直聊到宵禁將至,約了三日後再見,便各自回家。

我回到家中,換下一身酒氣的衣裳,驀然怔住。

懷中那本《王右丞集箋注》呢?

數日來,我翻遍了衣裳和房間,也回那天喝酒的酒樓問過,也沿路尋過,都找不到那本書。我懊惱無極,只恨自己太不小心,竟失了除卻王維本人之外,我在唐朝唯一可寄託情思之物。

這日轉眼到了與安重璋約定的時辰,我心事重重,慢慢走向酒肆,卻見安重璋早已在樓頭候我了。他看向我的雙眸光彩如前,仍是充滿著大唐兒郎的自信與激昂,卻也似乎多了幾分我看不懂的內容。

我坐下,照舊點了一壺涼州葡萄酒。安重璋笑道:「我睹郁小娘子今日似有心事?」

我苦笑道:「實不相瞞,我失卻一件緊要之物,難以心甘。」

安重璋笑道:「不知是何緊要之物?」

我揉搓衣角,低聲道:「乃是一卷詩集。」

安重璋持著酒杯,在掌中把玩片刻,問道:「我們坐到那廂去如何?」一指旁邊幾間被木板隔出的雅間。我與他男女有別,又非親眷,單獨坐在房間裡原是不合禮法,然我自與他初見,便甚是傾慕他身上的英武氣息,心知他絕非會作奸犯科之人,便點了點頭,招呼肆主將我們的酒菜挪到雅間之中。

坐定之後,安重璋抬眸,望向窗外,半晌沒有說話。我本就有心事,也便不語。安重璋喝了兩盞酒,緩聲道:「我生長邊地,不知兩京風物之美,只有在家父入京朝集時,隨家父去過兩次長安。」

我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些,只默默聽著。安重璋道:「朝集皆在正月,天寒地凍,我亦只見過冬日的長安早梅開放,不曾在草長鶯飛、花發蝶舞之時看過曲江的煙水,亦未曾看過杏園中盛開的杏花。聽說慈恩寺大殿南側池中蓮花別有潔淨美態,每到夏日,青枝綠葉,菡萏齊秀,我亦不曾見其生、視其長,睹其盛、惜其衰。」

我點點頭:「長安的春夏原是極美的,然秋日時玉宇澄清,爽氣襲人,終南山上樹葉或黃或紅,亦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安重璋道:「除卻美景,長安城中更有人文之盛。西域的金桃盛在侍女捧上的銀盞之中,小娘子們用兩市妝肆買來的胭脂裝點雙頰,西市有人賣藝,吞火射箭,走繩頂竿,諸多花巧無所不用,待到上元賞燈之夜,更是『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遊人如織,金吾不禁。長安除了最美貌的女子,最威嚴的君王,還有最卓犖的才子,最優異的詩人。我記得我少年時讀到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心中震撼無極:『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好一句『佳氣紅塵暗天起』!

當真寫盡西京風流。」

我聽他言語之中描繪出一幅長安美景,微笑道:「改日安郎若到長安,我願帶安郎游慈恩寺、終南山,並引安郎見見幾位極好的詩人。」

安重璋雙眸忽地迸發精光,厲聲道:「可嘆長安美景如斯,小娘子怎忍心見它一朝毀於叛軍鐵蹄之下?」他手扶桌案,探身而前,一張英氣逼人的臉離我只有半尺之遙。

「——小娘子,你告訴我,什麼是『安史之亂』?!

[1]中使、中貴人指宦官。

第29章奈何無計拯傾頹

我大驚,駭然道:「你,你怎會知道安史之亂……你……你明明……」

你明明是古人,不是穿越者!

他從懷中掏出一物,丟到我面前。

——正是那捲清人趙殿成注的《王右丞集箋注》。

我拿起書,訥訥道:「你……你……」

「不錯,我讀了此書。」安重璋頓了頓,儼然對於把這種裝幀形式稱為「書」不大適應:唐朝傳世書籍多賴手抄,且多為捲軸裝,連線裝書都尚未出現,遑論一本2o世紀出版的鈐印平裝書。

「書中的注訓提到,安史之亂中,叛軍攻陷兩京,安祿山在洛陽自立為帝。」

我心中驚濤駭浪不住翻湧,嘴唇顫抖,額頭汗水滲出。

安重璋肅然道:「如今雕版印書只印佛經,清晰如此書者,我尚是次得見,且這書中述說許多未來之事。郁小娘子,你究竟是何人?」

我此時竟不知是忐忑,是惶恐,還是鬆了一口氣——

這世間,終於有一個人和我一樣知道了那場終將到來的巨大叛亂,那場幾乎毀了唐國國運的叛亂,那場被稱為中國歷史的轉折點之一的叛亂。

這世間,終於有一個人,可以分享我的驚惶,我的擔憂。

我淚水流灑,竟不覺伸出雙手,握住了安重璋的手。那是一隻握刀舞劍、按轡控韁的手,沉穩厚重,與王維、崔顥等人握慣了毛筆的手自是不同。

這隻手,能夠拯救這個國家嗎?

安重璋反腕握住我手,沉聲道:「小娘子休要流淚。既知將有如此大亂,我們精心預備,或可避免此亂。」

我聽他言辭之中信心昭然,也多了些勇氣,頷道:「好。依我之心,恨不得早早殺了安祿山這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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