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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徐徐走向後世被編號為第16窟的那個洞窟。晚唐時第16窟由著名僧人洪辯主持開鑿,規模宏大,但在此時,第16窟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窟,窟中連佛像也無,只有一洞初唐時的壁畫,畫的是佛在給孤獨園講法的場景。這是極常見的畫面,但我盯著壁畫看了幾秒,忍不住跪倒洞中,眼眶中逐漸積聚淚水。
2o世紀初期,在這個洞窟的甬道北壁,震驚世界的藏經洞被發現。看守藏經洞的道士王圓籙在英籍考古學家斯坦因和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的哄騙與勸誘下,將藏經洞中數千件經卷以低廉的價格賣與他們,這些寫本後來與德國探險家馮·勒柯克切割走的疆壁畫、美國學者蘭登·華爾納竊走的敦煌壁畫一同流落海外,有一部分為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亦有相當一部分沉埋於大英圖書館的庫房中。
看起來,這些經卷寫本只是換了個地方沉睡而已。可,孺慕敦煌佛國文化的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那個積貧積弱的晚清中國,該如何評判既是偉大學者,又是無恥盜賊的斯坦因與伯希和?又該如何看待那個本欲保護敦煌洞窟,卻為了一點修繕資費而只得將寶貴經卷出賣給異國人士的王道士?而令評判他們變得更難的是,若敦煌經卷繼續留在中國,它們也很可能毀於2o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場浩劫。
而我,而我——我在這盛唐的開元盛世之中,在崔顥與養父裴耀卿的庇護之下,偷得了六七年的安寧日子。我沉湎於兒女情長與詩歌文學,我忘記了作為一個公民的責任與義務。而敦煌,它又是中國歷史上如此特殊的一個地點。它不止有千佛洞、鳴沙山,它亦有大名鼎鼎的歸義軍:晚唐時的敦煌人張議潮曾經在此起義,橫掃沙州、瓜州、肅州、涼州等地,將統治河西垂六十載的吐蕃趕出大唐的土地,而他的軍隊,被朝廷封為歸義軍。
敦煌,它用許多個立著莊嚴佛像的洞窟,用它燦爛而屈辱的歷史,用它哺育出的英傑人物,無聲地提醒、質問著我。
儘管這個帝制國家不允許作為女性的我行使自己的政治權利,也不需要女性付出與男性相同的義務,我仍想要為她做些什麼。
但……但我能做什麼呢?十八年之後的那場驚天浩劫,那場足以改變中國歷史的叛亂,此刻遠未孕育成形。而安重璋上次也已經分析得很清楚了,縱然沒有安祿山,難保不會有其他邊將坐大,換成我們處在皇帝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夠做得更好。
在鳴沙山千佛洞盤桓了數日後,我折返敦煌城內。敦煌的邊地氣息濃重,城裡聽得到各種外語,與涼州區別不大。我四處轉悠,在攤子邊聽外族店主們與客人討價還價,胡亂練習聽力,快到宵禁時分,才回了住處。
綺里見我回來,笑道:「看九娘的模樣,是悟了佛法。待我整治飯食來。」便出門去,買了一桌豐盛酒食。我怎能要她出資,定要還錢給她,又是一番推讓。
晚上我與她對飲,飲的是西域的葡萄酒。綺里頻頻勸我酒,我識得她數年,從未想到她酒量竟然如此之洪,驚嘆道:「你不愧為李太白的侍女。」
綺里笑道:「王十三郎的詩,你定然是每皆愛了。可是我家主人的詩,你最愛的是哪一?」
我沉吟片刻,道:「此時此刻,我最愛的自然是那《將進酒》了。」在21世紀時,中國科學院的博士生導師陳涌海曾抱著吉他,彈唱此詩,意態豪邁,視頻一時在網上流傳甚廣。
我當即學著陳涌海的腔調,唱起了《將進酒》。這是21世紀的曲調,與唐朝習慣的編曲方式迥然不同,但綺里與我皆有外族文化背景,她便也不以為意,只當是龜茲或是什麼地方的奇調子。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抱著酒壺,邊唱邊飲。此曲調子簡單,綺里聽了一遍,也學會了,與我一同唱了起來。
邸店隔壁的客人乃是一夥去西域的商隊旅人,聞聲亦按拍而和,又有人彈起琵琶伴奏,聲如滾珠濺玉。他們的嗓子粗獷,歌聲蕩漾在敦煌的夜空之中。繁星點點,綴在深藍色的天幕上,為靜默的大漠添了一份璀璨與溫柔。杯中的酒汁微微晃動,映照出天上的一彎月。這酒杯只是邸店提供的粗糙木杯,不比李白詩中的金樽,我們的豪情卻絲毫不減,一杯皆一杯地喝,仿佛要飲盡世間的一切快意和甘美。
其實,李白的詩中,本來是有一種「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深愁的:他聲稱要「與爾同銷萬古愁」,則必然先已承認,世上有萬古長愁的存在。
但在這個熱烈的夜晚,這種萬古長愁,盡數被杯中的葡萄美酒釋去、消解。將進酒,杯莫停——這是一個詩歌與藝術的國度,一個浪漫而多情的時代啊。
第37章西出陽關無故人
綺里又給我斟了一杯酒,悠然道:「大唐雖富有天下,卻四疆不寧,時有戰事。九娘你在典客署中每日見的皆是蕃客,又來了河西,見了這些蕃人,想必明白,蕃人並非唐人眼中的野蠻胡種。」我頷:「唐人也是人,吐蕃人、突厥人、大食人也是人,除卻典章制度、衣服言語,實在無甚分別。」
綺里擊掌道:「正是。唐人無非生在唐國而已,若生在吐蕃,便要為吐蕃人做事了。由此可見,為吐蕃人做事,或是為唐人做事,也無甚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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