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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泥喘了口氣,扶著腰慢慢地起身,挪來一隻胡床給我。
我坐在旁邊,她接著扎茅草:「這家人最小的郎君去了朔方,遺骸留在戰場上,因此要扎束茅草,做他的形象,招魂落葬。他們要得急,我立時就紮好,再來與你說話。」
她臉上的溝壑很深,鬆弛的肌膚能疊成褶皺,乾裂的嘴唇像綻開的傷口。中亞女人年輕時嫵媚鮮麗,衰老卻比漢女更快,只是妙泥的變化實在過於突兀,乍一看她稀疏的鬢髮,會覺得她簡直老得沒有了性別似的。她的臉上,如今唯有一雙綠眸,仍能讓人聯想到「胡女」二字所涵蓋的那些美妙內涵和風流意蘊,但兩隻綠色的眼眸放在這麼衰敗的面容上,反而有一種無以形容的殘忍,一種來自時光,又不止來自時光的殘忍。
她紮好了茅草,又要拿水和果子給我。我不想勞動她,她的腰背彎得讓我害怕。但是,坐下來彼此相對,敘說各自的見聞,更讓人害怕。
可是,這種時候還能有多豐富的茶果呢?拖也拖不久的。她取了水,就到了說話的環節。我咬了咬嘴唇,靠痛感給自己加了點勇氣,先問道:「舍因安好麼?」
我給人寫家書的年月里,那個小女孩就已是市肆眾人都知道的小美女了。鮮妍可愛的小女孩,是人間的瑰寶。她若安好,我就能多些心力支撐接下來的對話,她若不好……大概也就沒有更壞的事了罷!
「安好。」妙泥說,「丈夫死了,她回來和我同住。我丈夫也死了。」
我也許該收回之前的結論。這難道不就是開元十七年的景象嗎?她帶著女兒,獨自在西市奮力謀生。二十餘年過後,兩代男人都成了故事裡的過往,掙扎求存的女人們繼續茫茫地活下去。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詩人的控訴並不準確,女兒嫁的鄰居到底還是男人,一樣會在戰火中埋沒於荒煙蔓草。
「你丈夫呢?」她問。
「沒死。」
「那就好!
」妙泥深深點頭,迎著光的半張臉上露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另半張臉隱在暗處,看不清表情。她像是在咀嚼這個消息,咀嚼完了吞咽落肚,再總結似的重複一回:「那就好。」
「我……」我猶疑著,挑揀要說的話,卻又想吐血了。我拿出手帕捂住嘴,地動山搖地咳了一陣。終於從昏沉中抬起頭時,我聽見幾個人在外面喊妙泥的名字。
妙泥抱歉地看我一眼,扶著牆站起,顫巍巍地走了出去。我跟在後面,只見來的是幾個漢子,嘈嘈地叫道:「你這胡女,去我家裡鑿紙錢,卻竊取我娘子的釵子和鐲子!
」「將錢還來,不然我家就報官了!
」「隨我們去見官!
」
我怔住了,妙泥難道做了「鑿錢人」?
鑿錢人就是製作紙錢的人。時人傳說,若是在室外做紙錢,紙錢很可能被地府先行收走,失去效用,死去的親眷便得不到了。反之,請鑿錢人上門,在自己家的密室里製作,就沒有這種隱憂。鑿錢是世人眼中的賤業,而一個女人上門為人鑿錢,多半更加遭人輕鄙。
妙泥道:「妾身出入密室時,郎君的家人就在一旁,可以作證,妾身實不曾偷竊。」
「你們胡人男女都愛說謊欺人,你說不曾偷,就當真不曾偷?」對方一口咬定她狡辯,「胡人沒有一個好人,你們的心肝都是歪的!
」
只要有熱鬧,即使是凶肆門口,也不會少了看的人。四周很快擠了好幾層人,後排的人們看不清楚,鴨子般伸長了脖子。看歸看,沒人出頭。
我咳了聲,踏前一步:「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甚至長安、萬年縣衙也好,斷獄要有人證、物證。你的家人與你乃是一體,做不得人證。既然人證、物證一應未備,怎好憑空到店門前來鬧?」
漢子愣了一下,聲音更高了:「你是漢女,你為何替胡人說話?逆賊安祿山在陛下面前說謊,裝作忠臣,這胡女在良民面前假作善人,偷竊財物,高鼻子深眼眶的胡人,上下都是奸惡!
」
「我在大唐四十年了……」妙泥顫顫地說。這個數字沒能給她壯膽,她的聲氣里幾乎有懇求的味道:「我在大唐的日子,比在故鄉的日子還久,我是唐人啊。」
「你們住手!
」一個女子推搡著從人群中擠進來,「不准欺侮我阿娘!
」
舍因還是很美。她目光炯炯,護在妙泥身前,小時候那種乖巧柔軟的情致,換成了小母狼一般的憤怒和警惕:「你們憑什麼說我阿娘偷竊!
」
漢子不買她的帳:「你阿娘走了,我娘子的釵子和鐲子便不見了,不是你阿娘,還能是誰!
」另一個漢子端詳舍因的容貌,眼睛一轉,多了些猥瑣的笑意:「胡人雖然可惡,但胡姬生得美,我看也可以免罪,只要……」
「報官!
此刻就去報官!
」我指著他,「你們說她有罪,那我和你們一同去長安縣衙報官!
」
報官當然是沒有報的。我怏怏地回家,又坐在堂前看芍藥。
芍藥還沒開,但微小的花蕾變成了盈盈的花苞,盛在淺綠的苞片裡,胖嘟嘟的有些嬌憨,全無花中之相的威儀。「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我念詩,念著念著,胸腹又沉沉地疼痛。
長安城北有宮闕和小雁塔,但南面除了大雁塔,視野里沒有太高的建築,稍一仰頭,院牆上方就是終南山的翠色,似濃似淡的煙靄,嵯峨與柔緩相交替的山勢,陰晴各異的峰巒,是一幅頂奢侈的連綿長卷。我望了一會兒,漸漸有些抬不起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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