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頁 (第1页)
王維心頭忽地湧起一種強烈的抗拒,斷然道:「必有補救的法子。」
崔十五娘定睛看他,問道:「王郎心緒不定,可是為了阿郁的事?」
王維吃了一驚,想不到她竟會單刀直入地問出來,難免生出一種隱秘為人所揭破的感覺,竟有幾分惱怒,沒有接話。
崔十五娘柔聲道:「阿郁為人豪爽風流,引得男子戀慕,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唉,她想必有她的苦衷,王郎也不必怨她。世上的女子,不慕富貴的還有很多。」
王維平靜道:「在我眼中,阿妍絕非貪戀富貴的女子。」
「……」崔十五娘噎了噎,「可她要嫁給李台主了。」
王維道:「台主待她情意彌厚,裴左丞將她託付給台主,正是應有之義。」
「她與你相識在前,卻又要另嫁他人,非貪慕富貴而何?」女郎問得誠懇,儼然只是在討教一個問題。
「御史台上下皆知台主英明,若是阿妍只為富貴而委身台主,台主定然看得出來。」王維說得平淡,心中的不愉卻已幾乎達到了極點,但他自己也不清楚,這份不愉是因誰而起。不愉之後,他又一次覺得後悔了。
女郎放軟了語調:「她與李台主年歲相差甚多,竟然也肯嫁給李台主。」
「若是真心戀慕,年歲稍差又有何妨?」王維道。
崔十五娘似是為他此話所觸動,抬眸望著他,歡喜地笑了:「那麼,我與王十三郎也差著一些年歲,王十三郎……你是不在意的了?」
她與王維年紀差得不小,若要匹配,照理該是她介意,可她只軟軟問他是否在意,仿佛自己的心意毫不重要一般。這樣一個美人,雖是素服銀釵,未加妝扮,卻只增楚楚可憐之態,又這般軟語懇求,實是一番令人動心的情態。王維卻只一蹙眉道:「十五娘子,休要頑笑。」
崔十五娘哽咽道:「我也是真心戀慕王郎。王郎……瑤姊早已去了西方極樂,阿郁也嫁了別人,你的眼中……」
「世間少有你這般根骨絕佳的弟子。」王維溫聲說,「你學什麼都極快。這一年多以來,畫理與佛學,我能教你的,已盡教與你了。作畫這件事,你日後多加習練即可,或者也可向鄭趨庭請教幾回。至於佛理,慈恩寺與薦福寺,都有幾位著名的高僧,我過兩日就為你引介。」
崔十五娘大驚,顫著聲音道:「我……我只想平生都做王郎的弟子。」
王維正色道:「你我男女有別,原不該如此。只是我受常侍所託,我亦為人之父,難以拒卻常侍一片慈父心腸,故而教你一年有餘。如今你也該出師了。」
「難道、難道你便從未有片刻……片刻對我動心嗎?」
崔十五娘語聲淒楚,眼裡卻透出一點發狠的意味,但王維說完了話,就移開了目光,並沒有注意到。他輕抿嘴唇,過了一會兒,方才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女郎又怔了半晌,整個人都似浸在一種蕭索之中,「若說人不如故,你最惦念的理應是瑤姊,可你又……可你又……」
在她的質問下,王維心頭一跳,似乎終於想清了什麼道理。他咽了口唾沫,道:「我想,若是阿瑤神靈不遠,定也願意見到我覓得阿妍這般女子。」
當晚,他獨坐在中堂發呆。
轉眼就已二更。長安的夜並不算很靜,秋夜的風聲,庭中樹上的鳥鳴聲,隔牆的兒啼聲與搗衣聲,坊內酒家與妓館的嬉笑聲,都歷歷分明,鑽入他這個聽覺極為敏感的人的耳中。
然而他只覺得好靜。這是一種從心裡、骨里,喉嚨里、齒齶間生出的靜。
靜到簡直讓他焦躁了。
他也不喚童兒,親自動手,挑亮了燈燭,取紙磨墨,在一張淡紅紙箋上,以他最擅長的隸書,寫下陶淵明那組著名的詩篇——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6成江。有酒有酒,閒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於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閒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
寫到「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時,他稍稍躊躇,卻仍是寫了下去。寫完之後,他端詳了一會兒,將紙箋捲起封上。
他可以放心地睡覺了。
然而睡到中夜,他又猛然坐起身來。遠處酒樓的談笑聲嬉鬧聲都已沒了,只有搗衣聲仍一下一下地響著,似要敲在人的心上。
母親應該已經睡熟了罷?而阿琤——他已嫁為人婦的女兒——是否也正在酣然熟睡之中?
他想起了台主的紫袍,他想起了他身為人子與人父的責任。
他下了榻,疾步走到案前,拿起那封信端詳了片時,將它放到燭焰上。燭焰頓時仿若一張覓到了食物的獸口,將紙箋與封套盡情吞噬。光焰陡然變得明亮,照亮了這間已多年未有女主人的臥室,也照亮了他不辨哀樂的容顏。
一庭月華滿。皓色正明,清光直入羅幃。
可庭院的男主人,卻睜著雙眼,直到月色漸漸為晨星啟明的璀璨光亮所代替。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1t;)
&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