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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節度使的官邸寬廣,他和王維借住的院落,與我暫居的院子隔著一個小園。成都的暮春跟長安的初夏差不多,夜風暖暖的,偶爾拂動庭前的柳枝,灑落一地清影。這一條路上沒有燃燈,許是因為月色正好。欄杆外種了薔薇,密密的葉子侵上石階,晝中看來是一片可愛的濃綠,在夤夜裡卻像是無數重深深淺淺的影,捧出了一團花香。我探身去嗅那薔薇花,望著天上的月亮發了一陣呆。

倚欄杆兮望月、何皎皎兮澄鮮,舉金樽兮可掇、忽絕遠兮孤懸……這位張五娘子,是個爽快人啊。

不遠處的亭子裡有人說話。

「我家五娘在你們面前題詩……直如持布鼓,過雷門……未免貽笑於諸君。」是張敬忠的聲音。

我不自覺地屏氣靜息。

王維的話音溫潤平和,一如既往:「節帥太自謙了。五娘子的字寫得極好。」

「我聽說漢武帝弦斷,恰巧西海獻鸞膠,於是以膠續弦,果然終日射弓,弦亦不斷,武帝大悅。劍南雖無西海之遙,我家卻有鸞膠之美,堪配良弓。不知王十三郎可有意獲取?」

園中的鳥鳴和夜風靜了片刻。薔薇的氣味太濃了,濃得發苦。

終於,王維的聲音再次響起:「節帥在軍中多年,自有識弓鑒劍之能。節帥家中可續斷弦的鸞膠,定是上上之品。只是維一介書生,挽不開數石強弓,恐不堪使用如此上品鸞膠。」

張敬忠顯然料不到王維竟會婉拒,頓了一頓,笑道:「我當年也是一介書生,手不能縛雞。聖人初即位時曾想克復古禮,於九月九日賜百官在安福門射箭,我那時只射出了二十步遠,大受同僚笑話。入了軍幕後,我時常隨眾習練騎射,後來也能射一百步了……王十三郎若得鸞膠,續上好弓,將來必也有這一日。」

這便是以利相誘了。娶了劍南節度使的女兒,將來仕途定然是一路順遂。

王維咳了一聲:「節帥……」這時園外有人分花拂柳而來,步子很急,身後還跟著幾個手執燈燭的婢女僕婦,僕婦們口中一疊聲道:「五娘子!

五娘子走慢些!

我從花叢間隙望去,見來者是個女子。那女子約摸二十五六歲年紀,穿著銀泥裙子、大紅羅衫,身量頗高,眉眼雍容大氣之餘帶著三分凜冽,氣質既豪爽,又俊逸。

「五娘,回去!

」張敬忠怒道。張五娘挑眉道:「我不回去!

我聽你們談了這半日,何不直說?王十三郎,我那日見你在城中遊覽題詠,故而心生愛慕。」

張敬忠苦笑:「我這個女兒是我在朔方軍幕中所生,故而染了邊地女子的脾性,最是耿直。」卻不打斷張五娘的話語。

「得五娘青眼,維不勝榮幸感激之至。只是……維暫無續弦之意。」王維說。

張五娘道:「妻為夫守喪三載,夫為妻居喪一年,便已經盡了禮制。我是寡居之身,與你正好匹配。你若不喜歡我,我自然無話可說,但望你聽一聽我的言語,看一看我的才德,再行決斷。」

她說得擲地有聲,清明磊落。

我一時很難形容我的心情。我羨慕她,又討厭她。我羨慕她堂堂正正地表露心跡,又討厭她這樣堂堂正正。我原以為,在瑤姊之後,再也沒人有資格和王維站在一起了。我不配喜歡他,別人也不配。

是的,我一直這樣覺得。我輕易地決定和他們一起來蜀地遊玩,正是因為,我本以為,這種「不配」,足以天然地阻斷某些無望的、無謂的情感。但,這種「不配」,當真免我於困境了嗎?被他教授騎馬的時候,在水邊看他賦詩的時候,我的心裡真的從來沒有妄念嗎?

更何況,這個陌生的張五娘子,她站在那裡,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那種驕傲而光明的樣子,也很美麗。她不配喜歡他嗎?

還是,只有我不配喜歡他?

我為什麼不配?是因為他太好,還是因為瑤姊太好?

那天,我在水中救的那個人,一直強調我救了他,他要報恩。但又有誰能從這羅網之中救我贖我?

我到底在幹什麼?

耳邊忽而響起一聲輕嘆,旋即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一驚,卻被來人捂住了嘴。對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仰頭,看清對方的臉,鬆了口氣。

「為何還不睡覺?夜裡的蚊蟲較白日裡還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站在薔薇花邊,莫非真當自己是李主事那篇變文里的天竺王女了嗎——你燒死了薔薇園裡十萬蟲蟻,故而發願捨身飼蚊,以贖罪愆?」崔顥把我帶回院子裡,丟了一盒藥膏給我。

我暗自忐忑,生怕他看出我的小心思,強笑著掩飾:「我這一世若是狐妖,就不該怕蚊蟲才對……明日去哪裡?要不,去江邊看人濯錦?」

崔顥轉身,踏著一地月影出門。他的幞頭上簪著一枝茉莉花,小小的花朵映著清澄月光,顯得越發潔白,襯得那簪花的人背影秀致高華。夜風送來一道清泠泠的語聲:「你若還不睡覺,明日我就把你送給那些織錦戶,讓你替他們濯洗。」

[1]作者不擅六言,此詩系朋友a大司空代作。在網易雲音樂搜索「時節易」,可以聽到讀者a王月泉譜曲演唱的版本。連結:

第17章錦江春色逐人來

第二日,我們果真到了城中江邊織錦戶聚集的地帶。這裡除了遙遙的江水流動之聲,便是時時響起的拋梭聲響,連成一片。路上時有幾個織錦女戶聚在一處,拿著織錦樣子,指指點點,研究紋樣圖案。我只感奇,四處亂看,只是看了許久,卻未免難受:這些織錦戶織的是海內聞名、絢爛艷麗的蜀錦,自家身上卻穿得破敝不堪,有的女戶甚至連鞋子也不穿。還有織錦戶一邊幹活,一邊唱著我聽不懂的歌。崔顥細聽了半晌,道:「唱的是,『耕則問田奴,絹則問織婢,織婢無所衣,田奴多餓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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