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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成都織錦大多被官方壟斷,朝廷派來的「作官」監管著城中的織錦戶,這些織錦戶是下層織工,而高級織工號為「長頭」,負責起樣。長頭中很有一些波斯人和粟特人,參與設計織錦紋樣。譬如風靡唐國的聯珠紋,聯珠圈內有肩生雙翅的翼馬、獠牙外露的野豬等圖案,還有鸞鳥、花角鹿等紋樣,便是源於薩珊波斯,出自這些織工之手。我向崔顥提議來錦江邊,多少也是存著想和這些波斯、粟特胡人聊聊的心情。

我聽說有個胡人長頭,性情開朗,喜與人交,便一路打聽著到了他家。長頭見崔顥是個官員,連忙將我們迎了進去。我道過來意,又奉上了小禮物,閒聊了一陣,問道:「我見有的織錦戶好生慘澹,可是賦役太重了麼?」長頭只搖頭不語,我一問再問,他也不肯說,直到我改口以波斯語相詢,他才放鬆下來,同樣以波斯語嘆道:「牆中有鼠,而鼠自有耳。」

——這是一句波斯諺語,意為「隔牆有耳」。

我道:「你放心說罷。」

長頭嘆道:「你可知下等織戶,有多少人熬白了頭,熬盲了眼,得了疾患也無??????力醫治,最終油盡燈枯,沒了性命,也未能織成官人們要的錦?聽說在長安的宮殿裡,有的歌姬只是唱上一曲,就可以得到數匹錦緞,卻不知寸錦寸金,這一匹蜀錦,要一個織錦戶織上數月啊!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自古已然。這泱泱盛世,原是以小民們的血肉鋪就,這光艷蜀錦,竟是由織工們的性命織成。我沉默了一會,換了話題,請教他薩珊波斯的織錦紋樣。長頭拿給我數張紙箋,上面畫的是他祖父傳下的波斯織錦圖案,我大為感謝,當即將圖案描了下來,預備帶回長安,給典客署里的人們瞧瞧。

崔顥全程坐在旁邊,沒有出聲。直到我們辭別了那個胡人長頭,出了門,走到江邊,吹了半天風,他才在澎湃的水聲中說:「都說亂世中百姓不易,承平治世竟也如此。我也是大唐的官員,我真不知……」

他陡然止住了話頭,似乎覺得說下去也沒有意義。

我們悶悶地回了節度使官邸,正巧侍女端來了五色水飲。這五色飲乃是大隋年間留下來的方子,以扶芳葉為青飲,楥禊根為赤飲,酪漿為白飲,烏梅漿為玄飲,江桂為黃飲,繽紛鮮亮,煞是誘人。

「這五色飲,似是將世間的顏色滋味盡數包羅容納了。」我打起精神,見王昌齡拿了赤飲,就跟在他身後,取了烏梅漿。王維素來喜愛青、白二色,見白飲被崔顥拿了,就端起了細白瓷盞所盛的青飲,嘗了幾口,道:「扶芳葉甘而微辛,此飲卻無苦味,大約是先以醋汁熬過,去其辛味,再以滾水加餳熬煮。」

王昌齡笑道:「十三郎真乃一知味人也。人生於世,辛苦的事太多了,吃食水飲,還是去了辛味的好。」

我和崔顥對視了一下。

我們還能避開苦味,有些人卻永遠不能。和他們的苦痛相比,我的那些情愫,大概不值一提。

接下來的幾日,我和崔顥輾轉於錦江邊,和織錦戶們聊天。崔顥把聊天的內容記錄下來,預備回到長安後交給官長,但實際上,我們真正能做的事幾乎相當於沒有:成都平原素有天府之國的名號,糧米豐足,不缺菜蔬,冬日裡又不似北地寒冷,尋常百姓再苦,也不至於熬不下去。織錦戶們的艱辛,只是這個時代大多數平民的現狀而已。他們習慣了一輩子被盤剝,其實也沒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多麼艱難,而且……高居廟堂的那些人,通常也不覺得這些百姓的生活有多麼艱難。

簡直像個死結。

這一日是個大晴天,我們有幸見到了入蜀之後久違的太陽。中唐時的柳宗元寫「蜀犬吠日」,絕對不是侮辱蜀地。來了成都十餘日,有陽光的時間均攤到每天,最多不過一刻鐘,換我是狗,乍然見到太陽這麼稀罕的東西,只怕也要緊張得叫起來的。我們不好打攪曬著太陽做著事的織錦戶,就早早回了住處。

王昌齡照例不在,去尋訪藏書的人家了。而王維則很入鄉隨俗,叫僮僕將書案搬到廊下,選了個又能借到日光,又不太刺眼的地方坐著,謄寫整理近來的詩作。廊柱邊的紅薔薇濃烈如火,映著難得的麗日,閃閃發亮,整個小院都浸在一種活潑潑的空氣里,仿佛有什麼在流動著,舞動著。薔薇投了一點影子在他的臉上,那張臉龐便似比平日更多了些鮮煥和精緻,偏他又垂著眸,沉思的神態,像西方故事裡的美男子。

我目光在他臉上轉了轉,便又落在院牆上的那詩上。舉金樽兮可掇,忽絕遠兮孤懸。傷高潔兮難近,恨余情兮不傳……

「這委實精妙。」崔顥指著王維面前書案上的那張紙,嘆道。

紙上抄的是王維在黃花川的青溪邊作的那詩。王維笑著說:「我那日即興走筆,作了這詩,一直未曾謄錄下來,今日才想起。」

一個紅裙的身影輕快地閃進了小院,手中拿著一個捲軸,身後則跟著兩個僕婦。僕婦們拼命追趕女郎:「五娘,慢些,若是有一日回了長安,長安的婦人們可要笑——」

「笑便笑罷!

我還瞧不起長安的婦人呢。」女郎逕自走到王維的書案前坐下,動作豪邁,火紅的裙裾比薔薇更深艷。

王維擱了筆,微笑:「張五娘子有事?」

「我近來讀《孟子》,心生疑惑,故而前來請教。」張五娘搖了搖手裡的鈿白牙軸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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