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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我澀然點頭,不去在意她話中隱隱的波瀾。

王維笑道:「阿瑤一向最擅妝飾小女郎,那日阿妍經她之手,容姿比平日更美。」說著向我露出一個寵溺的笑容,我看去卻只覺刺眼。

崔十五娘瞪大了眼睛:「我也想求瑤姊妝扮我哩!

只是瑤姊已逝……王郎,你以後能否送我一個瑤姊用過的侍婢,也好教我習得瑤姊生前妝扮的手法?」

她說得小心翼翼,一副又渴望又覺得自己太冒昧的樣子。王維和藹道:「這有何難。」

我再聽不下去,向崔希逸略略一禮,起身出門。這一次,王維沒有追來。

到很晚,他方敲響了我的房門。窗外蟲聲唧唧,潮熱的夏風吹進來,將他的容色顯得愈發溫柔。溫柔中,分明有回思往事帶來的快慰。那種溫柔簡直戳心。

王維笑道:「我只是答應教她作畫學佛而已,總算勝過請她來家裡做什麼妾室——荒唐!

……你何以仍是不樂?」他話音裡帶著詫異的意味。

半晌,我才道:「你當她真的從此歇了對你的念頭麼?」

王維蹙眉道:「她只是要我教她罷了,縱有什麼念頭,又能如何。」

我呆呆看著他。體物察人最是敏感的他,此時怎地就迷了心目?我氣道:「你難道不知她是……她是為了多與你共處幾日,徐徐圖之?」

王維道:「你看她後來頻頻言及阿瑤,想是放下了心中執念。若是仍然待我有意,談起我亡妻時,安能這般落落大方?」

我哀哀道:「你便聽不出……聽不出她言及瑤姊,是想要教我自慚形穢?」

「自慚形穢?」王維重複一遍,竟然笑了,「她能使你自慚形穢?你為何要自慚形穢?」

他學佛多年,見事甚明,向能切中肯綮,這兩問原是直指人心。若我換個心境,或能有所啟悟。

可我早已陷在這個名為崔瑤的巨大夢魘之中,如何能輕易抽身而出?我只恨他不理解我,氣得哭道:「我為何不能自慚形穢?瑤姊……瑤姊……」

崔瑤是那麼美好的人啊!

你經歷過那麼美好的女子,誰相信你能再對他人付出全部感情?且史書中你三十年不再娶,孤居一室,成為後世情深男子的典範。

王維伸手來撫我頭,我晃身閃開。那一刻,我非常恨自己,恨自己讓他對我說甜蜜的言語,做親密的舉動,恨自己玷辱了他理應為他亡妻保留終生的情感,恨自己讓他走下神壇。

恨自己知道了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是一個會被柔弱女子的眼淚欺騙的男子。

王維柔聲道:「你不必介懷。阿瑤固然是極好的,可你也是極好的。」

可我不要做那個「也」極好的女子!

我想做他的唯一啊——就如《圍城》里唐曉芙所說的:「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頭一次,我不自量力地恨起了他的鰥夫身份。

他不明我內心所思,仍是強行摸了我的頭。我止不住地想:他可曾也這樣摸過她的頭?他……是了,夫妻至親,他一定不止撫過她的頭髮,更做過許多更親密的事哩!

而我,而我,作為來晚的人,卻又不能懷有分毫妒忌。既不能妒忌崔瑤,我便只好將怒火向可以發泄的人身上發泄。我冷冷道:「我不許你教她作畫。」

王維苦笑道:「我知你必不樂意。可她亦是可憐人……」我冷笑:「她何處可憐?」

王維道:「她自幼失恃。我亦是幼失所怙,幸得母親猶在。因此我見到失母之人,總是多幾分憐惜。」

我心道:「我父母都不在了,難道我不可憐麼?」卻不肯將示弱的言語說出口,當下只道:「你走罷。我要睡了。」

他頷,笑了:「早些睡罷。女孩兒家睡得太晚,有損容貌。」

「有損容貌,倒也無妨。橫豎我貌不如人。」

他笑道:「她怎能與你相比?」

「我便是勝過她,也勝不過瑤姊。」我話一出口,便即後悔,自知中了崔十五娘的離間之計。他看了看我,肅容道:「阿妍,阿瑤是我髮妻,我識得她在先。我們結髮十二載,所歷甚多。」

我親耳聽他說出此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低聲道:「是啊,我識得你不過八年十一個月又三天而已。」

王維神色一震,抬眸看我。我將他推出門外,關上了門。

這日之後,王維與崔十五娘時常並轡而行,討論畫技佛理。他亦多次叫我過去同聽,我一味推卻。

跋涉近一月,終於到了西京。距離京城尚有數里時,我已遙遙望見那座巨大都城的高牆,腦中勾勒那如棋局般規整的長安街景,又想起王維那句著名的應制詩「雨中春樹萬人家」。

我對長安的記憶,幾乎是被他塑造的。我討厭這種感覺。

王維驅馬到我身邊,笑道:「阿妍,胡語裡長安叫什麼?可也叫長安?」

「khumdan。」我答道。

「阿郁真是淵雅。」崔十五娘也晃到了我們身旁。她騎著一匹頗為神駿的白馬,美人如玉,銀鞍白馬,姿態極是得意:「聽說典客署里外族男子甚多,你們每日並肩同看文牘,想必十分親近。不知可有人向阿郁示好?」

我沒有說話。王維接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妍才貌過人,有人傾慕也屬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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