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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我這才得了與安重璋單獨說話的機會,內心卻也驚詫於李适之突然這樣大度。

安重璋迫不及待道:「我收到阿妍你的書信,便匆匆趕來了。你說你遇上了安祿山?」

我一共給他寫過兩封信,第一封是在剛遇到安祿山之後寫的,第二封則沒能送出去。

我苦笑,將我想接近安祿山,卻被他妾室毆打的事情說了一遍。一個月以來,我孤身在李适之身邊,無人可以商量,終於見到了安重璋,自是歡喜無限,於是又將李适之向我養父裴公求親之事一併說出,請他為我軍師。

安重璋蹙著眉,斷然道:「你只能嫁與李台主,也最好嫁與李台主。」

我還指望安重璋幫我計劃退親,聽得此語,不由愕然。安重璋道:「裴左丞家的女兒,要嫁與當朝『亞相』御史台主,是兩位重臣聯姻。這般重要的婚事,必然是經過了聖人同意的,不能輕易毀去。縱是毀了婚約,難道王十三郎身為監察御史,還敢覬覦自家上官御史台主的心愛之人嗎?是以我說你只能嫁與李台主。」

這道理我並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從別人的嘴裡聽到,只覺得更加煩躁。安重璋有些不忍心似的,續道:「況且我見李台主看你時的目光,待你愛戀甚深。你雖未與我說過,但你心愛王十三郎多年,只怕也是苦多甘少。阿妍,王十三郎的性情,過於……」他略略挑揀了一下詞彙,「淡泊了。在俗世的事情上……求官也好,旁的也好……他不像一個勇毅的人。」

我皺起了眉,有點想指責安重璋,但是沒有出聲。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無視我的反應:「而李台主既有佩玉服紫之貴,又有痴心待你之誠。世間有情的男子最是難得——既有矯健的雄鷹願為你低,又何必勉強去追逐高飛的鴻雁呢?」

「鴻雁?雄鷹?」我刻薄地笑了,想起了張五娘「詩書之香不及列戟之貴」的諷刺,「他是高官,所以是雄鷹。是這樣嗎?」

安重璋嘆了口氣:「痴兒,痴兒!

且聽我一句罷:王十三郎,也不過是個尋常的男子。他有尋常男子的貪心,也有尋常男子的懦弱。你若只管將他看成世上最好的男子,總有一天將大失所望。」

第51章詩滿紅箋月滿庭(王維)

霜風漠漠,秋聲如雨。溫暖潮潤的長安,秋天比邊地來得更遲,可終究是來了。

裴左丞家與御史大夫李适之即將結親的消息,在這個秋天傳遍朝廷。整個御史台都在議論著台主十餘年未曾續娶,卻忽然向裴家求配之事。多年前台主曾為裴家養女所救的故事悄然流傳開來,眾人在視事的間隙,紛紛猜測那裴家的養女該是何等神仙人物,才引得台主又是重金尋索,又是以中饋之位相報。

惟有王維一言不發。

監察御史職位雖低,卻足夠清貴,屬於常參官,照例要參與每一次朝會。這些日來,朝會結束之後,他每每聽到朝臣們恭賀裴公,裴公亦是含笑以答,接下每一句祝賀的話語。有時下朝後,裴公與他一前一後走出紫宸殿,兩人視線在空中遙遙相接,裴公會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那眼神中似乎有歉意,卻更有一種對自己所作的選擇的篤定。

王維也是一個父親。在某種意義上,他是認可裴公的選擇的。

他知道,自己既無台主的貴重,亦無台主的深情。

而那個清瘦姣美的影子……就讓她留在開元十七年的酒樓上罷。他這麼想著,卻無可遏制地想起那個少女見到他時的眼神。她好像識得他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有很多很多故事想要說與他。

他從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神可以那樣欣喜,又可以那樣哀涼。那種熾烈,是自幼矜持的他所不曾有過的。她像一團火,又像一詩。

他大約再也沒有機會,聽她說她的故事了。

他在含光門外上了馬,只覺身下的坐騎顛得他有些眩暈——可朱雀天街的路分明再平坦不過。一路到了家,他才發現門外停著一輛馬車,馬車上掛的帘子是素色布料裁就,裝飾也隱隱透出居喪的意味。

他恍然,想起今日原是約了人的。

那人在庭院中踟躕著,聽得他進門,迎上來道:「王郎回來了哩。」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衫裙,發間只簪一枚銀釵,笑得溫柔卻又不失謹慎,正是一個還在服喪的女兒所應有的分寸——去年夏天崔希逸病逝,故而崔十五娘至今還在喪中。

王維按捺住心頭莫名的煩躁,露出一絲微笑,與她並肩走入堂中,在畫案前一張已畫了半幅破墨山水的細絹前坐定。破墨畫法乃是他獨創,以墨色濃淡表現雲霞煙嵐、遠山近水的光華變幻,自有「草木敷榮,不待丹綠之采」的清韻。他欲向崔十五娘展示的,也正是這幅破墨山水的畫法。

只是他運墨半晌,頻頻出錯,不是點得太輕,就是染得太重。直到最後,山石的稜角、樹木的枝葉都畫得愈來愈是不像,他只得擱下了筆,一時無言。眼中望去,畫上濃淡交織的墨色,成了一團團擾人心神的雲霧,飛舞來去,令他如墜幻境。他眨了眨眼,深深吸了口氣。

崔十五娘起身捧了茗飲,遞到他手中,笑道:「我觀王郎今日似有心事。」

「也無什麼心事。」王維將茶盞放在案上。

女郎注視著細絹道:「依我看,縱是這一張毀了,王郎也不必頹喪,再畫一張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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