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頁 (第1页)

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他似乎對我隨口說的單擺運動原理有點興,不過,這倒不奇怪。佛教思辯氣息濃重,儒家也講格物致知,他身為佛徒,又受了多年的儒家思想浸潤,對世間的道理有好奇之心,再正常不過。但我畢竟沒法寫公式給他演示更準確的結果,只得胡亂點頭。[2]

王維若有所思:「是了,盪得愈高,下滑之勢愈急,不見得就能在空中留得更久。」

他這話似含隱喻,我心中浮起不祥之感,強笑道:「你再推一推我罷。」

王維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說鞦韆不論盪得高低,在空中每一回往復的光景,總是幾乎相同。不過,以我所見,盪鞦韆的人越重,就能盪得越久,是這樣麼?」

我不懂他為何如此執著於這個物理學話題——天知道,我只是因為想起了高考才順口提到單擺——這讓我有一種彆扭的感覺。他是我見過最善於體察氣氛的人,少有這種近於強硬地堅持某個話題的舉動。我只得道:「是。鞦韆上的物件越重,便越能抵禦風力,紙不及木,木不及石。」

「沉重的物事,能盪得更久。可是,一旦停下,要重推動,也比輕巧的物事更難。」

「不要說了!

」莫名的焦躁積累到了頂點,我大聲打斷他。

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但顯然,治國和盪鞦韆也未必沒有相似之處。一個如此龐大厚重的體系,一旦停擺,需要多久才能重運行起來?

天色更暗了。這是黑夜接替白晝的時刻,西方的太陽已全部沉入地平線以下,暮雲四合,遮蔽視野,天和地的界限不再分明。而驪山上的宮室,已經燃起了燈燭,還有些光點在緩慢而有序地移動,想必是巡夜的守衛所執的火炬。點點明光散在山間,燦若星河流動,有風從華清宮的方向吹來,風中好像還夾雜著清脆的歡笑聲。

我擦了把臉,跳下鞦韆,心神煩亂之際,腳下踉蹌,衣袖掛在鞦韆板的角上,從袖中跌落一樣物件。

王維先一步撿起了那物件,看了眼,隨口道:「你這個香囊,我竟沒見過。」

我連忙去搶,卻沒搶回來,悻悻嘟囔:「還說老了呢,身手靈活,氣力也沒衰減。」

王維忍俊不禁:「我是個男人,男女氣力懸殊,又有何奇怪?」將香囊丟還給我,「這香囊如此敝舊,難道我的俸錢已經短少到了如此地步,家裡連一個……」

「娘子!

」有個人急匆匆地從溫泉館外跑了進來。

我微一皺眉。跑來的人是楊續,他當年是李适之的部曲,負責隨身護衛,極擅技擊,李适之被貶南方時將他留給了我。他曾經出入的大小官署、貴人府邸不知凡幾,最是知禮,如何會突然闖入溫泉館來,大聲呼喝?

「何事?」我不自覺地捏緊手指,卻止不住聲音的顫抖。

「娘子,我在幽州軍中還有一些舊識……」楊續站住,像是在斟酌用詞,最終卻只是平板地說道:「安祿山反了。」

哦,安祿山反了啊。我點點頭,竟然笑了。

你知道嗎?一個你等待已久的壞消息終於來臨時,你最先感到的,往往是一種微妙的放鬆。第二隻靴子總算掉下來了,反正,最壞也不過這樣了。

暮色徹底籠罩了大地,我看不清王維的臉。華清宮中的歌聲不知何時悄然止歇,四野一片寂靜。我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一棟沒有牆壁的房子,四面八方的風肆意呼嘯而過,房子裡留不下半點熱氣。

半晌,王維輕聲道:「我知眾生苦,卻不知……這一回,將有多麼苦。」

「回去罷。」我擺手。

楊續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直到進了我們在昭應縣的住處,他才喚了句:「娘子。」

「怎地?」

昏黃的燈光下,他眉間的紋路顯得比平日更深刻。他垂頭,自失地一笑:「我的主人冤死,唯一的小郎君為李林甫所害,而小郎君的孩兒,又早早夭折。他是太宗皇帝的曾孫,他的父親郇國公,本來應該繼承帝位……多麼貴重的家世!

可他就這麼絕嗣了。唐國對不起他,那個位子上的人,也對不起他。我有時想,天下大亂,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到了大亂的時候,天下萬民才看得清,這唐國,是靠哪些人撐著。」

王維動了動嘴唇,艱難道:「我曉得你的意思,但你……當心些……」

楊續抬眸,少見地反駁道:「王郎,我的話不對麼?這天下不是他那樣的能臣撐著,難道是楊國忠撐著麼?是你們這些學佛、作詩、論道的文士麼?」

他這話可謂全然不給王維面子,但王維也沒發火,只是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楊續頓了頓,似在努力平復心情:「可安祿山當真反了,我才明白,我不想見天下大亂。我的主人,也必不想。這山河是他李家的山河,但未必不是天下萬民的山河。我曾在軍中效力,我知道,沒有人想從軍,只是,一旦從軍,你究竟、究竟還是想將天下萬民護在身後……」

「你若想回軍中殺敵,就去罷。」我喉間酸痛,有些哽咽。

「謝娘子。」楊續頷,深深一禮,「此次平叛必非一日之功。先保娘子一家平安無虞,我再回軍中。」

看我還想說話,他補充道:「保娘子平安,是我主人之願,上陣殺敵,是我之願。我主人的願望,自然比我的願望要緊。」

「多謝你。」我抹了抹臉,踉蹌著走進內室,一頭倒在床上,把頭埋進被子裡。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1t;)

&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