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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溪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

叛軍將領們少有聽過這些樂曲的,但安祿山入朝時,因深蒙恩寵,常與皇帝、貴妃同賞教坊、梨園的樂舞,而且昭武九姓胡人本來就擅長音律,因此樂曲出錯未久,他就轉頭看了過來。

安祿山領兵日久,積威甚重,現又自立為帝,威儀越發不同往昔。被他一看,不僅梨園樂工們驚懼觳觫,諸將領也難免惶恐。朝初肇,還沒有不能隨意攜帶兵刃入宮的法度,而在場眾人以武將為主,自是隨身帶著兵器,當下將領們紛紛拔刀,呵斥道:「用心奏樂!

再有差錯,且殺了你們!

樂工們強忍眼淚,低頭不語。雷海青擦乾淚水,忽地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螺鈿紫檀琵琶高高舉起,用力一摔。

琵琶砸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但那琵琶是紫檀所制,一摔之下竟是毫無損傷。他重又掄起琵琶,向凝碧池邊的石欄上狠狠砸了數下,紫檀面板終於顯出幾道裂痕,面板上光彩流溢的螺鈿捍撥四分五裂。雷海青丟下琵琶,抄起之前擲下的撥子,雙手一分,那把華美精緻的紅牙撥摟撥子立時也要折為兩段!

他這一連串舉動實在太快,況且宮中的音聲人向來以樂器為安身立命的根本,沒人能夠料到一個樂工決意摔毀這麼貴重的琵琶,武將們一時俱皆愕然,未有動作。電光石火間,一隻銀杯破空而來,挾著銳而長的風聲,掠過數張食案,擊中了雷海青的右腕。雷海青的手一抖,那枚紅牙撥摟撥子無聲墜地,到底沒有折斷。

雷海青看向那個擲來銀杯的人,卻見那是個胡人女子,眉目明艷,肌膚白皙。彈琵琶的人通常腕力極強,他萬沒想到,一名女子擲出一個銀杯,竟然就讓他手腕失了氣力:「你為何阻我?」

那胡女收回手,迎著包括安祿山在內的眾人投來的目光,起身施了一禮。

「不能教你毀了今日的宴席。」那胡女淡然道。

雷海青冷冷笑了,卻見安祿山望了過來。

這不是他初次見到安祿山,卻是初次與安祿山對視。他發現,安祿山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只是這份冰冷,過去一直掩在諂媚的笑容和滿臉的肥肉之下。

安祿山問:「你要做什麼?」

雷海青昂頭,朗聲道:「洛陽城為你所竊據,大唐宮室為你所得,但你終究不能事事如願。我的琵琶,必不為你奏樂!

「雷海青!

你住口!

」一旁的張垍斥道。

雷海青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太常卿何等尊貴,卻還記得一個樂師的姓名,海青感念之至!

張卿既然知道海青姓雷,那麼早該明白,雷家沒有為逆賊奏樂的子弟!

他雖說著「感念」,語氣卻沒半點感激的意味,又以張垍的舊日官職相稱,張垍臉上一紅,怒道:「雷家?西蜀一斫琴匠人耳,何以自高如是!

雷海青大笑道:「不錯,蜀中雷家以制琴名世,海青自幼所習的卻是琵琶,未免有辱門庭。琴最於蜀,然而行蜀道難於上青天,雷家僻處成都,若非聖天子賞識,豈能為人所知!

海青不才,也知國士待我、國士報之的道理。太常卿父子兩代皆受天子愛重,令尊燕國公三為宰相,自不必提,而張卿尚公主、在宮中置宅第,恩寵無比。然則張卿將如何報答天子之恩?」

張垍咽了咽唾沫,說不出話,陳希烈也低下了頭。與宴的文武官員中有不少人原為唐廷高官,聽雷海青直斥張垍,不免露出尷尬和慚愧的神色。

安祿山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又轉向雷海青,緩緩道:「你莫非也要斥責我辜負大唐天子的恩遇?」

雷海青搖頭,輕蔑笑道:「你知道天子待你恩重,卻執意起事。那麼我斥責你,又有何用?」

他這話雖無半個字指責安祿山,卻比穢語詈罵更加令人難以忍受。那胡女輕咳了一聲:「你是樂師。為誰奏樂,又有什麼分別?」

雷海青不屑看她,只是仰頭向天,慢慢說道:「十餘年前,有一位翰林待詔奉旨入宮,寫了三《清平調》,我們梨園弟子亦曾彈唱。其中有一篇,『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你說的是李供奉。」

雷海青沒想到,那胡女接上了後兩句,且她說到「李供奉」三字時,語氣頗見溫和。他終於瞥她一眼,笑了笑:「我是樂工,沒讀過多少書。在我看來,這篇詩的要義,全在『常得君王帶笑看』一句。為何是『常得君王帶笑看』,而不是『常得公卿帶笑看』,不是『常得將軍帶笑看』?因為唯有如此盛世,如此尊貴,如此四十年太平天子,才能造就如此勝境!

名花也罷,樂舞也罷,只有入了那位君王的眼,得他一笑,才算是不枉來過這世間!

至於你,逆賊安祿山——不配!

說完這番話,他轉身面向西方,放聲而哭:那個方向有長安,也有上皇李隆基今日所在的成都。

場中一時變得極靜。唯有兩隻白色的鷗鳥從凝碧池寬闊的水面上滑過,指爪點開數層水波,又很快展開翅膀,飛向禁苑外的蒼藍天空。

亂世之中,一個人往往不如一隻鳥。

「放肆!

」那胡女示意武士堵住雷海青的嘴,又高聲對安祿山道:「陛下,此人言行悖逆,擾亂宮宴,自是想要讓人明白他待唐主的忠心。那麼陛下全了他的心意,又有何妨?不過,只是將他斬,未免不夠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斬。」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又惡毒又甜蜜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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